艾米：糟糠联盟（5）

那一次，是戴明有史一来唯零点五次提出离婚。

只能算零点五次，因为离婚协议都没写完呢。

也就是说，她跟季永康结婚十几年来，只在头一年里写过半张“离婚协议”。

从那以后，“离婚”二字就从她的字典里被删掉了。

当然不是因为他再没犯过比那更严重的错误。

现在想来，他那算什么错误啊？

一个玩笑而已。

就算他不是在开玩笑，而是在说真的，也不值得她动气。

爱那么说的男人太多了！

就像女人爱说“离婚”一样。

她就不止一次听别的男人那么说过他们的妻子，至于女人自己当笑话讲出来的，那就更多了。

但没谁像她那次那样大动干戈的。

说明她真的是小题大做了。

她曾经对她妈讲过那次“离婚”风波，发生之后不久就讲了，结果被她妈狠狠尅了一顿：“你当离婚是首儿歌，想唱就开口唱一唱？咱们是书香门第，我和你爸爸结婚这么多年，连脸都没红过，更别说离婚了！”

“那是你们运气好——”

“不是运气，而是家风！咱们家祖祖辈辈都没出过离婚的人，你可别开这个坏头！”

她辩解说：“我也不是真的要跟他离婚，只不过是气头上——”

“越是气头上，越不能干这种覆水难收的事！”

“哪能真离婚呢？我知道他会阻拦，不让我往下写的。”

“那你可别太自信了，男人是很重脸面的。”

“他重脸面，我就不重脸面了？他干嘛要说什么‘收容’之类的话？”

“他开个玩笑，你当什么真呢？”

“我怎么知道他是开玩笑？”

妈妈坚持说：“不管怎么说，婚姻不是儿戏，你们都老大不小的了，还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闹离婚，说出去不怕人笑话！”

她听她妈那个口气，估计如果哪天她真的离了婚，她妈都不会让她进家门了，嫌她败坏了家风。

其实后来还有很多场合，她都动过离婚的念头，但都没付诸实践，连“离婚”两个字都没提过，只把自己憋了个心口痛。

究其因，老妈所说的“家风”起了很大作用。

她真不想祖传的家风毁在她手里。

她家上至祖先，下至她父母，全都是父母包办的婚姻，订婚前连面都没见过的那种，不也都从一而终白头到老了吗？

像她这样，虽然算是“媒妁之言”，但绝对不是封建社会那种“媒妁之言”，她的媒人只起了一个传话的作用，因为她和季永康是自己认识、自己了解、自己同意的，基本算是自由恋爱自由婚姻。

你自己选择的人，都不能做到白头到老，却要在半路离婚，那不是自己给自己一耳光？

你什么眼力？

什么定力？

什么能力？

两个各方面都这么般配的人，居然闹到离婚的地步，那只能是你们自己经营不善了。

每次家庭风暴过去之后，她都庆幸自己没提“离婚”二字，因为一旦冷静下来，就会觉得两人之间也没什么大事，无非就是他家务做少了，对孩子不耐心之类。

太鸡毛蒜皮了！

为这样的事闹离婚，去了民政局都会觉得矮人一截，因为离婚理由太小巫见大巫了，太拿不出手了，人家那都是闹到了势不两立，有你没我，家族大战，你死我活，才往民政局跑。像她这样，连大声嚷嚷都还没有过，哪里就到了离婚的地步？

你当民政局的人吃饱了没事干？

打回去！

等你们闹到人家那地步了再来！

跟季永康在一起生活得越久，她越知道不能随便提“离婚”二字，因为他是个不会转弯的人，满打满算，也就那一次主动转过一次弯，申明自己是开玩笑的，从那之后，凡有矛盾，他都没再转过弯。

当然，她也不愿意转弯。

因为每次都是他的错，比如不洗碗啊，大声吼孩子啊，忘了去幼儿园接女儿啊，不愿意去她父母家过节啊，等等。

这难道不是他的错吗？

她从来没吼过孩子，从来没偷懒不干家务，她也信守诺言，经常给他家寄密封包装的鸡鸭鱼肉，每个春节都去他家过，他妹妹来Y市读书，周末吃住都在她家，每月还给零花钱，他家人来Y市看病旅游，都是她亲自招待。

她觉得自己做得够完美的了！

凭什么该她转弯？

就算是她的错，都不该她率先转弯，因为她是女的，谁家夫妻吵架不是丈夫先转弯，低三下四恳求妻子回心转意？

历史上就只有女的赌气回娘家，男的牵着毛驴去丈人家接老婆的先例，没听说过男的赌气回爹妈家，让女的牵头毛驴去接的。

但这个季永康完全是反历史潮流而动！

每次吵架，都是他先跑了。

当然不是跑回他爹妈家，太远了，没个三五天不能跑个来回，就算是周末吵的架，都不够他跑回爹妈家去。

也不是跑去朋友家。

他在Y市还是有几个朋友的，主要是“大老乡”，就是同一个省份出来的人。他那个省的人，好像“同乡”观念特别强，竟然有好事者成立了“同乡会”，把全Y市的同省人都挖掘出来，拉进那个会里去了。

当然，那时还没有QQ和微信之类的玩意，不然的话，更热闹了。

那时就是有个通讯地址之类，有时也组织活动，一起出去春游秋游。

她去过几次就没再去了。

又不是她的同乡，说话都不太懂，风俗习惯更是不同，她工作又忙，孩子也小，就不去凑那个热闹了。

但他是每次都要去的。

不过他吵架之后还从来没跑到“大老乡”们的家里去住过，大概怕丢人，也可能是没住处，人家也都是单位分的房子，都有家有口的，哪里会有空闲的房子给他住？

所以他都是跑实验室去。

刚开始，她气得血涌心。

好你个季永康，你还会跑了！

你有本事跑了就别回来！

她狠狠关上门，拴上，睡觉。

但睡不着。

她一门心思想知道他跑哪里去了，跑多久，还回来不回来。如果回来，她该怎么办；如果不回来，她又该怎么办。

第二天，她才知道他是跑实验室去了。

因为所里相干不相干的人都知道他们昨晚吵架了，还知道是为什么而吵，都跑来劝她：

“不就是吼了孩子几句吗？没事的，小孩子嘛，严格点有好处！我还打我们家小子呢，你看他现在多孝顺！”

“碗嘛，洗不洗都无所谓的啦，可别让这么点小事影响了夫妻关系！”

“男人事业心强点好啊，难道你希望他整天围着锅台转，一事无成？”

“女强人不是那么好当的，你想事业家庭兼顾，那就只好自己多做点。”

她就不明白，一个堂堂的科研单位，里面全都是堂堂的科研人员，都是在各自的领域里勇探新层面、开发新产品、力破新纪录的前卫人士，怎么思想观念会这么落后，说起话来都像是《红楼梦》里贾母贾政之流呢？

这一点，要等她若干年后来到美国，发现很多科学家都虔诚地相信女人是上帝用男人肋骨造出来的，她才有所理解。

敢情专业和生活，是可以存在于两个完全不同的层面上的啊！

但在当时，她完全无法理解。

开始，她跟那些人辩论。

但很快就发现辩无所辩。

观念不同。

理念不同。

概念不同。

无论她怎么辩，都是鸡同鸭讲。

后来，她就懒得辩了。

没那个精力，也不想成为众矢之的。

她只要求季永康别再弄得人尽皆知。

他嘴里没同意，但行动上还是照做了。

后来吵架他还是跑实验室，但一到十二点就回家，把被子抱到客厅去睡沙发。

连着几天，他会不理她，昂着头，目不斜视地进进出出，不吃她做的饭，到外面买了吃。

她也不理他，也昂着头，目不斜视地进进出出。

但她照常做饭，跟女儿两人吃。

女儿从小就很乖，一见爸爸没在家吃饭，就知道爸妈吵架了。

女儿不哭不闹也不问，只加倍地乖。

乖得让她心疼。

过个三五天之后，他不知道是坐在哪个磨子上想转了，又把被子抱回卧室里来。

但绝对不会道歉。

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，上床，躺在他经常睡的那一边。

她经过了这几天的冷战，也已经消气了，尤其是看到女儿的乖，只想风波尽快过去，过回正常日子。

所以她什么都不问，不问他为什么这几天要跑客厅沙发上去睡，也不问他这几天在哪儿吃饭，更不问他为什么回到卧室来，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，上床，在自己经常睡的那边躺下。

两人会假睡一会。

然后，他会伸出手来扳她。

她装作半睡半醒的样子，让他把她扳到怀里。

他脱她的衣服。

她让他脱。

然后做爱。

从第二天起，两人又开始交谈了，虽然话不多，但恢复了常态。

每闹一次，他都会改进一段时间，洗碗，不吼女儿。

直到他懒病复发，或者脾气复发。

结婚十几年来，他们几乎都是沿用“床下吵架，床上和好”的模式。两人睡一张床上，并做爱了，那就意味着和好了。

最近这段时间，两人没吵架，但也没做爱。

她就不明白是咋回事了。

他应该没有外遇，因为他从早到晚都在家里，没去过任何地方。她偷偷查看过他车的油表，借口怕久不开车会打不着火，过两天就打着一次，让车热热身。

油表一直都在那个刻度。

而他们这个大农村，没车哪里都去不成。

他应该也没看黄片。

她查过他的手提电脑，趁他早上还在酣睡，打开他用过的浏览器，查看他去过哪些网站。都是一些华人网站，主要是看新闻八卦。再就是一个围棋网站，他爱下围棋，以前就是周末下下，现在失业在家，每天都会登录那个围棋网站，找人下棋。

她知道自己人到中年风韵无存，对他没多少性吸引力。但她年轻时也不是什么大美人啊！应该说，生过两个孩子后，她还比以前多了几分成熟女人的风韵，因为胸比以前大了，臀比以前厚了，好歹也算个沙漏型身材了。

她十几年的婚姻经历也告诉她，男人并不是非得要大美人才能激起性欲的。

性欲就像食欲一样，是有一定的量的，饿了就要吃，不管是不是山珍海味。

他怎么可以几个月不饿呢？